许祥在世界残疾人单板滑雪世界杯荷兰站比赛中。受访者供图
大风起,冰雪消融,忙了一个雪季的“网红滑雪教练”王志鹏工作还是停不下来。越来越多南方学员追着他的教学档期跨省上课,他从中嗅到机遇,计划天气转暖就从崇礼转战上海,“南方滑雪热情越来越高,也有新开的室内雪场,专业的滑雪教练将十分紧缺”。
王志鹏的专业性毋庸置疑,在中国残疾人单板滑雪队的6年间,他获得世界残疾人单板滑雪世界杯荷兰站第六名、全国残运会第三名。2021年退役后,决心投身大众滑雪的王志鹏尝试应聘多家雪场教练岗位,却屡屡碰壁。“雪场直接告诉我‘公司要顾及形象’。”回忆起初期的求职经历,他坦言“有点受打击”。
面对偏见,王志鹏另辟蹊径,他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滑雪教学视频。视频中,他化身“采蘑菇的鹏鹏”,没有专门提及自己残疾人运动员的身份,只是在滑行时,把空荡荡的左袖塞进衣兜,不料在极速滑行中“插兜”的动作为他圈粉不少,有人以为他在故意耍帅,也有资深老粉留言:“很难想象你练成这样要付出多少努力。”
一位失去右臂的北京滑雪爱好者主动联系王志鹏称:“我们身体条件一样,你教的方法最适合我。”但王志鹏并未把他当作特殊的学生,“任何人都有享受运动、拥抱自然的权利和可能性”,而残疾人运动员转型教练的独特优势就在于更懂如何克服身体局限,“实际上,性格开朗的残疾人往往比健全人更喜欢挑战”。
2016年,王志鹏从田径跨项到滑雪时,最难克服的问题是恐速,“平时训练速度能达到60千米/小时,最快能到120千米/小时”,但每天在速度和心魔间拉扯,他渐渐开始喜欢上这项刺激的运动,“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”。
脱下国家队战袍,融入社会,闯进大众滑雪“职场”是另一种勇敢。
“不想把自己学到的东西埋没了。”4年前,27岁的李志强退役后,向北方几家大型雪场投递简历,即便对方知晓他国家队的经历,依然拒绝了他,“对方觉得我保证不了学员的安全”。直到哈尔滨某雪场的负责人看重他的经历,让他负责培训雪场教练,“能靠自己的本事谋生,挺有成就感的”,积累经验后,他又经朋友介绍到北京的雪场工作。
“我们缺的不是能力,是机会。就像当年我遇到的贵人,能给一个尝试的机会就好。”李志强坦言,残疾人运动员进入大众滑雪领域,势必会遇到挑战,但很多困难都会在周围人的善意面前变得无关紧要,比如,有一帮团结友善的同事,“有的顾客对残疾人教练还是有顾虑,我不可能逢人就说我在国家队的经历,但经常还没等我开口,同事们就已经帮我‘广告’了”。
相较而言,许祥的“求职”顺畅得多。从2022年北京冬残奥会赛场下来后,他告诉自己“不能在家待着,要出去学点东西”。他到家乡内蒙古的一家雪场应聘,展示技术后就被留下来当教练,但负责人也善意提醒他:“因为身体缺陷有些学员可能会对你有顾虑,除非他们真正认可你的能力。”
“顾虑”真的存在。近半个月,许祥都没等到上岗机会,“一个残疾人教练,一个健全人教练,学员选后者无可厚非”,他一边自我安慰,一边静待“证明自己”。
“那天命好。”许祥记得有个学生主动找到他“学一个小时试试”,此后,他在教学中体现的专业和耐心便被口口相传,学员越来越多。但新的问题随之出现,他记得刚当教练时,一个学员问他:“教练,你不给我穿鞋吗?”这个要求让刚经历冬残奥赛场欢呼声的许祥“心里很不得劲儿”,他一边示范穿鞋让学员照做,一边暗自思忖“我从小穿假肢护具,从来不主动麻烦别人”,还有一个声音无法隐藏,“我从国家队退役,需要这样谋生吗?”
2017年,为了搏一个参加“北京冬残奥会”的机会,许祥告别练习了6年的举重,加入滑雪队。由于左右腿长度相差约28厘米,在这个主要依靠腿部力量的项目中,调整前后脚的平衡就是他的“入门门槛”,为了从根本上解决问题,他和教练四处奔走,才找人用木头做了一个大小合适的垫片,“遇到困难就调整自己,去适应,去改变”。
慢慢地,许祥遇到很多态度友善,甚至把他视作榜样的学员。一个家长从网上查到他的履历,专程带着孩子来学滑雪;得知他要备战今年3月的全国残运会,多名学员表示要“封板”等待他回归;在朋友圈看见他的比赛情况,很多学生纷纷打电话祝贺,“我们的关系变得像朋友一样”,在许祥看来,当初的“隔阂”早已消融在白雪之中,“带大众比带专业队更难,但看到他们从零基础到能独立滑行,那种成就感很特别”。
实际上,进入专业队任教是大部分残疾人退役运动员的首选,但由于国内专业队伍数量有限,不愿放弃滑雪项目的人只能迎来又一次“转身”。
11岁那年的一场车祸,让刘更亮的人生骤然转向,在主动拥抱IT行业初见“蓝海”时,一通电话把他的命运拽到滑雪场,最终登上2022年冬残奥会赛场。离队后,刘更亮先后奔赴广东和吉林的雪场任教,但他发现,具有“普及”能力的教练不少,他更想把自己的专业能力用于“提高”。2023年,他来到云南昆明的一家室内雪场成为一名竞技青训教练。
他所带的队伍由7至12岁的孩子组成,这些孩子虽并非专业体校出身,但不少人向往更高阶的滑雪世界。只是刘更亮加入时,队伍已从最初的100余人“凋零”至三四十人,“随着学员年龄增长,身体条件变化、升学压力都可能造成人才流失”,因此,他得珍惜每一个“苗子”。
教孩子和带专业队大不相同,专业术语在孩子们这里“行不通”。刘更亮举例称,如教“上下起身”动作时,孩子们常会用小腿往前跪,“发力方式不对”,为解决这一问题,他反复摸索,最后将技术动作拆解、逐步引导,“效果立竿见影”。
最让刘更亮难忘的是“问题学员”李凡(化名)的转变。这个曾被贴上“难以管教”标签的孩子,训练时总躺在雪道上,让很多教练束手无策,但刘更亮却好奇他的行为动机。通过了解,刘更亮发现,李凡的叛逆源于父母长期缺席、家庭沟通缺失,“经常是家里老人来送他,父母很少陪他,他内心其实很渴望被关注”。
一次比赛失利后,李凡情绪爆发:“我就是不服。”刘更亮从中看到他对滑雪的重视,“有情绪,说明有追求”。此后,通过刘更亮的耐心引导,李凡逐渐从抗拒训练到主动完成计划,甚至分享内心感受。“孩子的信任最珍贵。”刘更亮感慨。
“我的每个学生对我都好奇,他们已经把我‘挖透了’。”刘更亮发现,孩子们会上网“调查”他的比赛成绩,“他们知道我参加过冬残奥会后,眼神里确实多了崇拜”。他意识到,残疾人运动员投身大众体育领域,有障碍也有优势,“我们有专业背景和大赛经历,能把先进训练理念传给孩子们”,他享受在云南这样冰雪基础薄弱地区带队伍的挑战,尤其当队员在市级、省级比赛中多次夺冠,让他收获了和自己参赛时同样珍贵的成就感。
“残奥运动员的榜样效应不仅能作用于青少年,对其他残疾人同样适用。”李志强期待,加强对残奥运动员的宣传力度,同时鼓励更多退役转型的队友融入社会,“别不好意思,主动去和大家交往”。他强调打破心理障碍是融入行业的第一步。
在许祥看来,残疾人运动员转型教练,责任心和适应能力至关重要,要对得起大众的信任。此外,他也期待政策与环境能进一步改善,“例如,有残疾人选手在部分地区考滑雪教练资格证存在现实障碍,希望相关部门能提供更多支持”。甚至,这样的支持不应囿于教练群体,“若雪场对残疾人减免费用,降低参与门槛,短暂体验也许能为他们打开一个新世界”。许祥期待,新的雪季能遇到更多同行人,“如果有残疾人来学,我可以免费教”。
去年,云南省残联组织的一场冰雪体验活动,让刘更亮在雪场见到了20多位残疾人朋友,涵盖肢体残疾、听障、视障等多个群体。“看到他们尝试滑雪,我特别开心,就像见到家人一样。”刘更亮说,他打心眼儿里希望他们能保持对滑雪的兴趣,“即便是小白,我也期待他们能成为我的战友,因为我们都在做一样的事情”——打破偏见,让更多人看到残疾人融入社会、回馈大众的可能。
本报北京4月14日电
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 梁璇 来源:中国青年报
2025年04月15日 08版
来源:中国青年报